影片資訊: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O_9I2YKMI


艾達(意念的聲音):六歲以後我不曾說過話,原因不明。我父親說我本性倔強,哪天不想活了,絕對可以做得到。
 

芙洛拉(艾達的女兒):看!她是閉著眼彈琴的!有一晚她被發現穿著睡衣走路到倫敦,祖父說她被小石子刺得一個禮拜不能走路。
 

史都華:我聽得到她的聲音,在我的腦裡。我看著她的唇,她不發一語。但是我越努力聽,她的聲音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說我害怕自己的意志力,即將崩潰,它們是如此強烈。她說:我必須離開。  


艾達:啊,死亡!這樣的際遇,令人難以理解!我的意志選擇了我的人生,它仍然如幽靈般跟隨我,使他人遠離我! 
 

從上述諸多零落在影片中的引言,不難發現導演的意圖,在諸多糾葛錯結、繁弦急管般的訊息與敘事之間,像一條不被淹沒的主弦始終清亮。那一再試圖宣說的,彷彿在告訴人們凌駕在意識知覺層面之上還有一個意志自生的心靈力量這也讓人恍然明白,那一個封閉保守、乃至禁慾的時空,作為故事開展的背景似乎存在著一種必然性,似乎不如此,一個特定時空下的女性自我與解放幾乎無從實現、一種不被流俗宰制的命運也無從開創。 

 
 

就像所有第一流的藝術家,女主角艾達是以全副生命澆灌鋼琴演奏,以之作為自我實現的藝術家。然不同於一般藝術家之以藝術為職志的自覺,艾達似乎是較為懵懂、直覺與本能的。片首那稚嫩有如未發育前女童音一般的獨白,道出了艾達的意念:「六歲以後我不曾說過話,我父親說我本性倔強,哪天不想活了,絕對可以做得到。」但在另一段的情節裡又說她是自五、六歲開始彈琴,可見,失語的艾達並非生來聾啞,極可能是自學琴開始,即漸漸失去與人說話的動力 
 

故事的開展,背後的時空背景絕不容忽視,艾達從文明世界來到蠻荒的化外、那波濤洶湧的海浪、氤氳蓊鬱的原生林、不時滂沱如注的大雨、舉步維艱的泥濘,這一切在導演匠心獨具的運鏡之下,一切彷彿別有意涵
 

艾達帶著私生女飄洋過海被父親安排嫁給一個非自我意願抉擇的拓荒者史都華,顯然這時期的女性是沒有自覺的,因為她連任何一絲表態的念頭都沒有,對自己的命運與處境也沒有任何想法,似乎只是順受。艾達唯一擔心的只是自己的沉默會影響其他人 
 

艾達穿著一襲有如寡婦一般禁慾的黑衣。頭髮的中線始終分得嚴明,即便在狼狽不堪的處境下鑽出海邊帳篷去見前來接她的夫婿,還一直攏平自己與女兒的頭髮,這在在都顯示她來自一個規範嚴明的清教徒環境。 
 
 

艾達自白她的不說話並非寡言,事實上鋼琴即是她的發聲工具,是她表達、宣洩豐富情感的圓滿形式。似乎可以這麼說,艾達自學琴開始,逐漸找到一個自我完足的表達方式,不過卻也同時失落在人際溝通的社會化過程裡。 


人類的自我實現一般可粗分成兩個類組,個人性實現與社會性實現。個人性實現包含思維、回憶、創作;社會性實現則是牽涉到與他人溝通的實現,如說話、觀察、恨、愛等。艾達無疑沉醉在個人性的自我實現裡,不過這也形成了一種閉鎖的意志,乃至於對人竟毫無任何溝通、認同與理解的欲望,孤獨與渴愛的情緒在艾達身上似乎是看不見的。艾達的女兒曾經代艾達道出世人常說些廢話,沒什麼好聽的,因此她一向安於自我的內心世界、全然沉浸在音樂的藝術世界,從不認為有與人溝通與聯結的必要性。艾達頂多與其女兒有交談與互動,然而她的女兒也不過是她自我的延伸罷了。 

 


一直要到那個臉上有刺青的土人翻譯班斯的出現,艾達的情況才有了改觀。
 

班斯是一個橋梁,一個中間人。他雖然不識字,卻來自文明社會不知為何他遠赴重洋來到這個蠻荒小島,與當地土人融成一片,甚至臉上刺青,乃至成為殖民者史都華與土人之間的重要橋梁。他也是把艾達從封閉的自我世界帶出來的重要橋梁。表面上看來,班斯不識字、粗魯無文、其貌不揚、衣著破爛,卻有一顆體會性情之微的心。班斯不見得懂音樂,卻可以細膩體察鋼琴對艾達的意義。 
 

性靈應是一個人生命質素中最重要的珍寶,卻僅有少數靈心慧眼之人有幸領受。當艾達的丈夫史都華不願花精力運載艾達千辛萬苦不惜飄洋過海也要運送的鋼琴,他已經失去與艾達精神交流的資格了。相反的,一個野人一般的班斯卻比一個各方面都優異太多的名義上的丈夫更契入艾達的靈魂與愛欲核心。因為被艾達泉湧自生命核心的演奏熱情深深震懾,為了一睹艾達及其演奏,班斯甚至用一大筆土地與史都華交易那架被棄置在海邊的鋼琴。 
 

做妳想做的、彈妳想彈的。我只是想看妳彈琴。」班斯對艾達說。
在艾達前來教琴之前,班斯已經請人把她的琴調過音了。或許正因為欠缺教養與不識字,班斯也因此免除了文明人身上那種特有的隔閡、曖昧與做作,他用最原始的肢體表達對愛達的愛慕與飢渴,因此雖說方式是粗魯的,訊息卻是直接而明確的。他一再又一再陷入對艾達無可自拔的迷戀,以致對艾達提出以贖回琴鍵作為交換她肉體的交易。從一開始的一個琴鍵、二個琴鍵到十個琴鍵,直到肉體關係的發生,表面上這乍似一樁覬覦艾達肉體的交易,但其間瀰漫哀感的深刻愛戀卻被詮釋得絲絲入扣,還記得其中有一幕是班斯久久凝視著艾達不再的鋼琴,在窗光流洩的室內,那幻覺與餘音久久繚繞,他褪下身上的衣物,悉心擦拭艾達的鋼琴,神思陶醉彷彿愛撫自己的情人。 

 

我要把琴還給妳,我受夠了。再這樣下去,妳會變成妓女,而我自己受罪。我希望妳能在乎我,可是妳做不到。」當兩人發生了性愛,班斯差人送回艾達的鋼琴,並對艾達道出了他的絕望。這段話無疑道出了班斯在用愛深深敲擊艾達閉鎖的心門,因為擔心對方是只為贖回鋼琴而出賣肉體的妓女,代表他渴求的不只是艾達的肉體,還有艾達的心靈。對他而言,他不只深深欲望著艾達,也深深渴望被艾達所欲望。於是這令一向閉鎖慣了、從來沒有意識到孤寂的艾達深受震撼──因為這無疑是一個將自我導向深刻聯結的「關係」的呼喚。這一回艾達自動找上門,經年累月禁錮的熱情終於有了一個具體可以通出去的對象。 
 

至於艾達的丈夫史都華,則是一個徹頭徹尾自我中心、功利務實、嚴重欠缺想像力的外來墾殖者與占有者。從一開始罔顧鋼琴對艾達的意義,到後來利慾薰心,在班斯的提議下,甚至賣掉她視為生命的鋼琴。人的顢頇由此可見,他非但無能了解自己的妻子,甚至連土人一般的班斯為何異想天開想買一架鋼琴的動機都無法洞悉。最後班斯想要還琴,史都華滿腦子想的竟還是那分毫損失不得的土地,班斯堅持還琴,史都華說:「我不確定我要它」,班斯卻回答:「它對你太太很重要」,可想而知史都華註定是要挫敗的。 
 

除此之外,史都華的性格中還有一種奇特的軟弱。面對艾達這樣一個沉默不語的女人,史都華竟有一種不寧。即便他親眼目睹艾達與班斯的姦情,他竟無能在現場直接勘破,他目睹一切,卻默默忍受綠雲罩頂的攪心之痛,他不去找偷她女人的班斯來一場男人的決鬥,卻在隔天艾達前往偷情的路上阻攔她,然而即便在那麼憤怒的情緒下,他都無法成功侵占艾達。事後艾達自動前來溫存,他竟被一種無由分說的恐懼所攫獲,「我想碰妳,但為什麼我就是沒有辦法,妳不喜歡我嗎? 
 

在本片最高潮處,史都華抓狂艾達的再度背叛,於是掄起斧頭劈了艾達的鋼琴、剁了艾達的手指,乍看之下,這行使暴力的手段似乎是身為一個丈夫對不貞妻子的最嚴厲懲處,也是在捍衛不容被背叛的男性尊嚴。然而與那高高舉起想要狠狠制裁一切的斧頭形成強烈反差的卻是他的性無能,即便面對昏厥在床上的艾達,他還是無法強占她,在她面前,他感受到一股嚴峻的不容侵犯的意志,在那股意志面前,他自卑、蔫垂。 
 

在全然的無能面前,史都華開始真正聆聽艾達。「我聽到她的聲音,在我的腦裡。我看著她的唇,它們不發一語,但是我越努力聽,她的聲音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說我害怕自己的意志力即將崩潰,它們是如此強烈。她說我必須離開,讓我走,讓班斯帶我走,讓他救我。」這是史都華後來在大半夜持著火炬前去找班斯,並告訴他聆聽艾達的意志所發出的聲音。到底是什麼讓一個自我中心、功利務實、掌控一切的白種男人屈就下來,願意俯耳傾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啞女的心音? 
 

大概除了艾達渾身所散發的沉默意志──那足以令人心折的沛然莫之能禦的精神力還有什麼呢? 
 

我希望她離開,我也希望你走。我要從這一切醒來,了解這只是一場夢,這就是我要的。」這是史都華最後對班斯所說的話。 
 

最後班斯帶著艾達及其女兒還有她的鋼琴一同離開這個蠻荒小島。只是途中鋼琴的笨重讓船的進程顯得窒礙難行。艾達竟突然作勢要丟掉她的琴,並表示她的琴已經壞了,她已經不要了。班斯不解,一個視琴為生命的人,何以突然說不要就不要了?! 
 

事實上艾達與琴的纏執,歷經了一個深密而複雜的過程。從一開始將自我寄託在鋼琴上的人琴合一,到班斯以愛衝破艾達的閉鎖意向、史都華用斧頭劈壞了艾達的琴、砍斷了艾達的手指,然而不管是一種善意的迎接力量、還是一種傷害的破壞力量,艾達內在於自己的混沌性靈,確確實實是被這外在世界的種種給鑿傷、給深刻打開了。當她說琴已經壞了的同時,不啻也正意味著自身原本完整無缺的處女性已經被破壞了。而就在琴打算被棄的當下,艾達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她竟然一腳踩入繫著鋼琴的繩索圈套,以致隨著鋼琴的落海而被拖入海底。在這個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她在想什麼?又為何做了這件事?都是令人一再深思的。我以為她在那一刻確實是有想要與琴同歸於盡的衝動的,但那凌駕在她思想與意識之上的意志卻做出了活下去的抉擇。也或許是她的某一部分死去了,而某一部分選擇活了下來。她被救上岸時由衷發出的感嘆是:「啊,死亡!這樣的際遇,令人難以理解!我的意志選擇了我的人生! 
 

還記得十多年前初次看這部片時,雖然不甚了了,卻為這一分剛烈的女性意志所展現出來的種種給深深震懾!這不啻就是一個女性意志與世界發生關聯的過程啊,一種抗拒被流俗宰制的獨特命運竟是如斯驚心動魄!
 

最後艾達走出了生命的閉鎖,她與班斯重回到了文明的世界,她也開始學習說話了,進入與人對話溝通的人際網絡,雖然她說自己的意志仍如幽靈如影隨形,使他人遠離自己,不過那自閉戀物的牽纏與執念畢竟是淡泊了,艾達被班斯帶出寂靜走入人界,除了夜幕降臨,當意識猶如西沉的夕陽,艾達會靜靜想起那份與琴一起殉葬的、人在走進世界之前必須失落的原始自我 。
 

當夜晚來臨時,我會想起躺在海底墳場的鋼琴。有時候,我想像自己浮游在它上面。在海裡一切都靜止無聲,催眠著我入睡,像首奇異的催眠曲……在無聲的國度裡有一種沉默,這種全然無聲的靜默,存在深海中冷冷的墳場裡。──艾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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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琴師和她的情人 The 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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