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酒店

  
 影片資訊：http://www.youtube.com/watch?v=YAe08lJXAb4

在一個風和日麗、優美寧靜宛若牧歌一般的樂園裡，男主角正準備向女主角求婚。哪裡知道一個天外飛來的紅氣球攪亂了一切。一個無助的小男孩就受困在一個失控的紅色熱氣球裡，一群人聞訊前來救援，但一陣讓人措手不及的強風，讓熱氣球轟然上升，並把一群人順勢拉上空，讓他們經驗一場無法討論也無法重來的道德抉擇。 

當這群救援者被拉高到離地幾層樓高，多數人都在生命危及的關口鬆手了，除了一個老醫生。一場活生生血淋淋的災難就發生在眼前，令人目瞪口呆，而導演場面調度能力如此之強，引導著受眾就進入到那強而有力地震驚當中。特別是老醫生慘死的那一個畫面，從背後看，他只是恍若睡著一般前傾地坐在草原，身旁四五綿羊安閒地吃草，天空依舊蔚藍，青草依舊如茵，彷彿不被什麼驚動一般，直到那肚破腸流的場景毫不隱諱地呈現，那無情不仁、兀自運轉、兀自美麗的世界才真叫人驚駭莫名！

幾番鎮定之後，我才從那宛若災難的直擊現場回過神來，冥思這場災難所帶來的那稠密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種種。關於這部片有很多可以談，它的驚悚懸疑也不在話下，但所有的故事其實都是環繞Joe與Jade的互動而來，這兩個人的互動才是整個故事的風暴核心。我深感興趣的也是兩個原本毫無關係、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何因為一場災難而陷入致命纏攪的心靈風暴。

Joe是這部片的主角，他是一個大學教授，也是一個理性的唯物主義者。在他平日授課及與學生的互動討論中，他不斷宣說達爾文的進化論，並以此來解釋人性與種種複雜的人類行為。他反覆宣說人類所珍視的精神活動，如道德、公正只是一種假象，人不過是一種愚蠢的有機體，所謂的意義也不過是人為的強加賦予；至於引發人們強烈激情的所謂的愛情，也無非是一種幻覺，是大自然的機制，目的無非讓人們性交，以進行生命繁衍的目的。

倘若沒有一開頭的紅氣球事件，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將在順當合理的生涯規畫中優雅進行。在風和日麗、風景如畫的劍橋郊外，Joe即便對婚姻與愛情徹頭徹尾的不以為然，也還是會按照原定計畫、按照女友Claire的期待，完成對她的求婚，然後結婚生子，Joe會繼續當他的教授、在課堂宣說他的見解、繼續出他的書、嘲諷人類的精神活動、繼續關在象牙塔裡建構他的理論，這一切，直到紅氣球事件的發生。    

紅氣球事件的發生，令一向理性運思的Joe杯弓蛇影，不斷處在自責，備受各種道德情緒的困擾。他睡不好，不斷從睡夢中驚醒，他無法專心，他的心靈受到嚴重干擾，眼前所見盡是紅氣球的憧憧魅影，不管是小朋友在公園裡放氣球，還是餐桌上的紅色水果、藝術展覽場上的裝置，都令他在一瞬間陷入腦袋空白的狀態。他出現某些強迫性的衝動，如莫可遏抑在筆記本上畫滿氣球升空的圖樣、忍不住倒叩的瓷瓶、狂亂吹著汽球以模擬當時紅氣球升空的情境。然不管親朋好友如何勸解，他也用盡了所能開脫的手段，卻始終難以釋懷。

是這樣的精神缺口，引爆生命底層的瘋狂與騷動，才讓Joe遠離正常的生活，掉進另一個紅氣球事件當事者Jade的心靈黑洞嗎？這八竿子打不著、毫無關係的兩個人竟在非現實的層面有如此深刻的纏擾，真令人不禁感到悚然。 而Joe也越來越容易陷入到六神無主的失神狀態，與周遭人們的關係也漸漸疏離，跟Claire的愛情也瀕臨破裂。

Jade是整部片最耐人尋味的人物，或許從表面上看來他只是個因紅氣球事件而狂戀、騷擾Joe的宗教狂、瘋子、gay，但片中對Jade性格的深入刻畫，卻耐人尋味。特別是對比Joe的防衛，Jade眼神所顯露的良善溫柔，與Joe對話中不時閃爍的洞見，好些時候還真是令人摸不著頭。

而有意思的是，Jade好些沒頭沒腦的話竟然對Joe起著一種奇妙的蠱惑力量，這種蠱惑性使得Jade與Joe的對談進入到一種超乎日常的象徵性對話之中。通常一般人的交談除非必要，否則都是屬於一種外緣的擴散性會話，因此聽來不痛不癢。而Jade與Joe的交談之所以有趣，在於Jade是一個騷擾者，是Joe亟欲擺脫的對象，然而Jade不經意脫口而出的一些瘋話，卻直指核心、饒富弦外之音： 

        「該面對真實的自我了，你不能自我壓抑」
    「你其實很了解我」

    「每件事都有某種意義，否則為什麼要發生？事出必有因。」
    「撐住，這次可不能放棄。撐住......」

而其中的「別讓我失望，別讓我跟那個人一樣，要勇敢…就是勇敢，你懂我的意思......」竟然命中要害，深深嵌住Joe內心的混亂，使得一向理性善辯、充滿防衛的Joe，好一瞬間竟不能自已、自一貫的警戒陷入莫可名狀的哀戚，就此來看，Joe與Jade實有一種無法等閒視之、超越表面混亂的對話基礎。

深入思索，不難理解Jade的話應是大大挑戰到Joe一貫的理性中心思想，觸動其生命底層不斷壓抑、逃避與否認的意義磐石，特別是在這個引發強烈精神創傷的熱氣球事件之後，面對那深不可測的意義空白之時。因此即便飽受騷擾之苦的Joe都忍不住對女友Claire提起他對Jade的複雜情緒，「我只是盡量友善，我們一起經歷了那件事，那個感覺......」   

Joe甚至在與朋友的午餐餐會上，竟一反平日的滔滔雄辯，喃喃道出讓友人如丈二金剛般不明究理的告解。Joe為自己只是個理論家，從未做過真實的事感到愧疚，顯見他內心中那個從未真正實踐過什麼的匱缺，正從其生命底層浮現出來。理性即便可以輕易解釋、解構一切，宣說凡事都是無意義的，卻無法壓制那從未真正實現過什麼的不安，也就是說那欠缺關懷、隔離生命具體存在的種種，正透過這個意外事件的缺口大大暴露出來。  

或許這就是紅氣球事件中，那位唯一沒有鬆手的家庭醫生John Logan之所以強烈引發Joe罪咎意識的根源罷。Joe一方面感到Logan的慘死是荒謬、毫無意義的；但另一方面，Logan始終沒有鬆手的的犧牲又令他難以釋懷，難辭其咎，因此才會從一開始對自我鬆手的自責，轉移到對所有人鬆手的譴責，更進一步誓言要去找出誰是第一個鬆手的人(兇手)。但其實這一連串怪罪的轉移，無非只是要逃避自己的罪咎感罷了。 

是這樣的罪咎意識，讓Joe和Jade的生命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關聯嗎？在片中hold on(撐住)與let it down(鬆手)不正是神祕的象徵語言？這原是那千鈞一髮時刻無從思辨起的抉擇，竟成了二人心靈之間重要的關鍵密碼。

更何況這兩個人非但共同參與紅氣球事件，又在第一時間目睹那救人的老醫生肚破腸流的場景。在Jade的請求之下，Joe雖然覺得荒謬卻也跟隨Jade跪下做禱告。一開始，對理性的Joe而言，禱告是荒謬的，他對Jade說：「你認為他難道沒有祈禱嗎?」但在那樣切膚的震驚之下，他還是跪下去了，這一跪卻使他跳脫保佑平安之膚淺的功利思想，更進一步觸及自己的心與禱告的本質，也就是說人在面對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範圍之外的事，除了坦承自己的無能以及對殘酷天命的未知，禱告其實是為了安慰自己的靈魂。  

但這一跪，卻似乎將Joe與Jade儀式化地導入一種致命的關係裡。 

對Jade來說，紅氣球事件是個重要的徵兆，是見證痛苦、使二人生命產生緊密關連、交流在所謂上帝之愛的重要徵兆。至於Joe，表面上對於Jade的說詞雖斥之無稽，對於Jade的騷擾行徑行將抓狂，然而好些時候，我們看到的是Joe無意識地受制於Jade，更進而進入被Jade所暗示的情境裡。

在片中一幕，Jade對 Joe提到他關窗戶時那喀搭喀搭的「美妙」聲響，魂不守舍的Joe回到家後，竟在迷惘與混亂之中搜尋起「curtain & harassment」(窗簾&騷擾)，當他興奮地向熟睡的Claire宣說自己破除謎底的發現時，並喀搭喀搭地發出拉窗簾的聲響，赫然驚見Jade竟然就站在大雨滂沱的戶外，原來他就置身在Jade為他所設計的圈套裡。 

一種秘而不宣的關係似乎存在他與Jade之間。奇妙的是，這兩個人的意識幾乎是以陽刻與陰刻兩種極端對反的方式相互嵌合，Joe所激烈反對與否定的事物，卻被Jade一再的宣說與肯認，兩人竟奇異地體現出一種極為相似的偏執。這讓人感覺Jade帶給Joe的不僅僅是一種表層的困擾，那還觸及到一種複雜的無意識心緒，究竟是精神創傷所帶出的同情共感，還是Joe那從未真正實現過什麼的愛之匱缺、意義之匱缺，恐怕已無法輕易釐清。

就在被騷擾到即將崩潰的Joe，透過打聽來到Jade的住處，發現Jade的房間掛滿各式紅氣球的模形、牆上貼滿紅氣球的照片與報導，還有十字架、聖母等宗教聖物，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Joe的各式照片以及Claire被剜除雙眼的照片。看到如此瘋狂變態的行徑，氣衝腦門的Joe拿起隨身攜帶的球棒就是一陣搗毀，他甚至找到隱藏在幽暗一隅的Jade，劈頭就想給他一陣痛擊。但Jade那真摯的眼神及口中喃喃訴說的「我愛你」，又深深嵌入了Joe的內心，並再度把Joe引進他所暗示的情境： 

Jade：事實上，我只是想幫你。因為...真的，你真的就和我一樣。

Joe：怎麼說？(眼神與腔調已變)

Jade：因為我很寂寞，你明白那種感覺。(說閉，闔眼，宛若犧牲者一般準備迎接Joe的痛擊) 

那個情境其實就是令Joe陷入孤立無援的心靈創傷，當所有人都離自己遠去，唯獨自己陷進無止盡的黑暗深淵，眼前這個瘋子似乎正是被這相同的情境給逼瘋......Joe就這樣意志動搖，鬆開緊握的球棒，連自己都莫名其妙地離開Jade那骯髒與混亂的寓所，獨自一人在酒吧裡喝悶酒。他原是要懲戒那破壞自己生活秩序的Jade，怎知竟被引進更非理性的狂亂之中，若不是像Jade一針見血地道出Joe內在的癥結──生命底層無邊的孤寂與深刻連結的必要，我們又該如何理解起Joe的混亂與Jade的瘋狂？ 

然而面對Jade最終的狂亂引發捅了Claire一刀的暴力，Joe的解鈴之道，是必須回到他與Jade的神祕關鍵語。片尾二人的擁吻出人意表，卻是Joe急中生智、解救Claire的必要手段，Joe必須安撫Jade渴望得到愛、深刻聯結與救贖的心理，Joe以催眠一般的口吻喃喃說服Jade鬆掉手中的刀子： 

Jade：你真的要我鬆手(let it down)嗎？  

Joe：鬆手吧(let it down)！ 

雖然片中沒有影像呈現，但以話語咒術的力量，此時二人應恍若回到紅氣球事件發生時被迫鬆手的經驗現場，因此從Jade眼神所流露的悲愴是可以深刻感受到那一分飽受折磨與期待連結、得到救贖的心境。 
 

對我來說，整部電影最深刻的人物，自非Jade莫屬。據說飾演Jade角色的演員Rhys Ifans曾自白入戲太深，直到電影拍攝完畢仍然無法從哀傷的情緒中完全脫離出來。這一個宛若擁有聖靈心智的精神病患的確令人瞠目結舌，他那流浪漢一般不修邊幅的造型、似有犧牲者一般的情操，然而他種種顛倒錯亂的愛欲卻為自己也為他人帶來無邊的苦難，一個唯有上帝方可承受的愛，又如何能寄託在一個個人身上？挫敗之餘，那絕對佔有的欲望無疑只會演成全面性的瘋狂，雖然他確實為缺乏愛與意義之體驗的Joe帶來啟示，卻也因自我的偏執讓他的愛成為一場他人無可忍受的噩夢。

一齣無常的意外事件，總是將生命帶往意想不到的方向，讓生命遭遇前所未有的破裂、衝突與危機，也就有了省思、重整與更新的可能。當然這也正是所有故事之所以成為故事的必要元素。只是就像所有驚悚懸疑片一樣，當真相大白，迷濛的霧氣散盡，讓原本已形同陌路的有情人再度坐回原初的草原，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是不脫老套的結尾方式，卻讓驚魂有個可以鬆口氣的停泊。

電影圖片出自http://blog.sina.com.tw/enduring_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