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看了三遍《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心情始終矛盾複雜。可笑乃至一敗塗地、幾無轉圜可能的松子的一生,讓人不勝唏噓,卻又激起想要探索的強烈慾望。

 

整部片充滿了繽紛俗艷的夢幻場景、歌舞秀、還有貫串全場的童謠,這無疑相應松子的內心世界,說穿了,松子從未長大過,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天真、單純、夢幻、期待幸福榮寵的小女孩,如果讓松子接受所謂心靈年齡的測試,我想那恐怕不超過國小三、四年級罷。

 

正因松子從來沒有長大過,以致她完全活在自我中心的主觀世界裡,這種自我中心的圏囿導致她嚴重欠缺自覺省思的能力,以致她在遭遇重大挫折時雖然不斷叩問「為什麼」,卻只是一再激發記憶深處之強烈受創的情緒。我被松子的人生震動的很大原因,大概就是有感於人面對那翻湧自下意識之惡海的巨大浪花,是那樣孤立無援,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波洶湧過一波乃至被生吞攫噬的命運,我不禁思索人難道一點反轉局勢與招架能力都沒有嗎?!

 

我想我總算懂得導演為何要刻意採取戲謔的花俏手法,要不如此,殘酷的悲劇要令人如何消受?!不過拆碎七寶樓台、剝掉整個華麗故事的外衣,我想要了解松子這個人,還有她的生命情境究竟是怎麼一回子事,什麼才是編寫她人生那盲目愛欲與致命孤寂的腳本?這一切若不細細釐清,是不能夠了解為何屢敗屢戰、拚盡一切力氣追求夢想與幸福的松子,到頭來的命運竟是如此堪憐!

 

導演在松子前半段的人生,採用一種荒誕誇張的喜劇手法,來描述她荒腔走板的生命際遇,讓觀眾自動產生疏離,在笑聲中認同松子是可笑的。松子第一次人生的破裂,是在她為學生龍洋一頂罪,龍洋一卻出賣她的情事。松子為何要為學生頂罪?這實在很荒唐,既無關教育宏旨,在片中也沒有多加著墨松子與龍洋一的情愫(雖然多年後兩人成了戀人),甚至松子與龍洋一根本是不同世界裡的人,或許只能姑且視作是松子相當溺愛的學生。但即便因為溺愛,松子處理這件事情的方式也相當離譜,簡直就是荒謬,她竟然以“暫借”(她難道不了解在世俗的眼光裡,這種不告而取的行為叫做“偷竊”?)同事的錢來為龍洋一償還竊款,並親自登門下跪謝罪。而等到整件事情演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松子被迫離職,當她倉促回家收拾東西準備離家出走時,松子妹妹前來挽留,松子竟不分青紅皂白、將一肚子怨氣發洩在病弱妹妹的身上,並掐著妹妹的喉嚨說:「都是妳害的!」

 

如果誠如片尾,松子的姪子阿笙在總結松子一生時所說的話: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像姑姑這樣帶給人歡笑,讓人打起精神去愛
     別人,
但自己卻總是傷痕累累,孤獨、不合時宜,神如果就是這樣
     遲鈍的人。我
覺得,即使相信那樣的神也不錯……

 

那麼就更令人起疑了。的確,松子的一生總是滿腔熱血、不斷為別人一往無悔的付出,但這個別人,卻清一色都是傷害她的男人;相較之下,她對自始至終愛她的可憐妹妹所做的事,竟那樣殘忍,也益加令人感到不解。

 

再一次,松子無情地把妹妹摔倒在地的情景是她離家之後的再度返家,她的父親已經過世,她也歷經滄桑,剛剛從一個土耳其浴女郎的工作退下來。妹妹拖著孱弱的病軀驚喜她的回來,怎知對於她卻好似瘡疤被揭露了一般難堪,甚至發出激烈的慘嚎。

 

似乎對松子而言,在任何人面前出醜都比不上在妹妹面前更無地自容,妹妹之於她,總像是一個恥辱的見證者。不難理解這其中必然有著下意識老大對老么的爭寵心結,在松子印象中,妹妹就像是一個睡在嬰兒床裡的襁褓嬰孩,床前吊掛著晶晶亮亮的飾品;此外妹妹長年不癒的病疾與孱弱,在她看來就像是一個可怕的陰謀,似乎要以此為伎倆永恆霸佔父親的愛。而為了贏得父親的愛,松子從小就費盡心思想要討父親歡心,從扮鬼臉到念了大學當上老師,都是為了迎合父親期望所做的努力。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的,因為父親還是為了妹妹的病而不開心,她對父愛的渴求也不因此滿足。而她對妹妹的敵意與心結,更導致她與整個家庭關係的破滅。

 

片中一再刻劃、一再宣揚松子對愛的追求,但松子真的欠缺愛嗎?追溯其源,真的可以歸咎於她的家庭,使她得不到夠多的愛嗎?事實上松子的妹妹是愛她的、父親其實也是愛她的(她後來從父親的日記本裡發現了這一點,父親自從她失蹤了,每天都記下松子沒有消息一事),那松子的母親呢?松子的母親為何從未被提起過?這倒是相當耐人尋味的事,這是不是表示不管松子的母親是存是歿,對松子而言,母親幾乎是幽靈一樣沒有形象也沒有重量的?!

 

思索到這裡,差不多可以推導出松子的生存境遇了,基本上松子所代表的就是在父權社會底下依附男性庇蔭的女性典型處境。如此,松子對環繞在週遭的同性之愛才會無所感、對妹妹的嫉妒與爭寵的情結才會如此劇烈。只要試著將松子一生中所有男人對待她的方式一一羅列出來,諸如父親的斥責、店家老闆的咆哮、教務主任的恐嚇與猥褻、校長的指責、作家男友八女川的暴力相向、岡野的叫罵、龍洋一的毆打與變態要求等,就不難發現男女之間嚴重不平權的情況,松子幾乎是處於被動聽命、飽受恫嚇威脅,卻又哆哆嗦嗦認定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生存道路。片中有一幕最誇張的是松子竟然跪在學生龍洋一面前,懇請他出來認罪,否則她的名譽與人生即將不保……

 

正因松子在本質上嚴重欠缺安全感,因此即便擁有國立大學的學歷與國中教師的資格,松子的內在生命卻是危脆的、處境也是孤立無援的,因此當她遭受衝擊,特別是當她與整個家庭的聯繫斷掉,她的人生旋即兵敗如山倒、猶如斷線的風箏再也撐不起,只能筆直向下墜落。非要如此理解,否則以松子之才能,縱使犯了錯、縱使與整個家庭斷絕關係,也還是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沒有非墮落至無可救藥之境地的道理。但,就是因為失去了以父親為代表的家庭庇蔭,女性孤立無援的危機旋即被大大暴露出來,她不得不將自己依附在一個又一個臭泥沼的爛情人底下,在片中,松子飽受情人的凌虐,她都一再自我安慰:「就算被打,也比孤獨一人好」這豈不就像是極權主義下的臣民?在極度不安全感中隱含著深刻的自我貶抑,為了不願成為自己一個人的痛苦現實,寧可將自己完全屈服在另一個人的意志底下

 

片中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是多年後松子與當年她所頂罪的學生龍洋一再度見面時所產生的愛與不愛的天人掙扎:

 

      待在這裡是地獄,出去外面也是地獄,如果不管怎樣都是地獄,那麼……

 

整個無所依恃、充滿致命孤寂與瘋狂渴望的人性竟如焰火中燒,人格面具底下的本能欲望赤條條呈現,令人驚駭!明明知道愛人無異是走向地獄的自殺行徑,卻還是要燈蛾撲火。之後,連松子的好友澤村惠都苦口婆心勸松子回頭:「眼睛睜大一點,跟他(龍洋一)在一起會被拖下地獄」,而松子卻說:

     
我跟他,就算地獄我也會去,這是我的幸福,妳沒有權力那樣說…… 

說來弔詭,這沉淪到闃黑深淵底層的塗炭境遇,那埋藏極深的堅韌內蘊卻倏然翻顯,那個叫做「松子」的女人本色才正要出來,這難道是荒腔走板的命運所帶來的奇特餽贈?!松子頑強地捍衛這個一般人眼底悽慘無比的「幸福」,這樣的執著雖然可笑卻又奇異地散發動人的光輝。那一再又一再遠離光明、遠離乖乖牌體制下的生命景觀,是多數正常的人生想不到也去不了的邊緣異境。

 

在觀看這部電影時,我意識到自己情不自禁總想要開脫松子的悲劇,總是想要找到那致命的關鍵點,比如我會嗔怪松子的自我中心,如果能稍稍同理妹妹生病的痛苦與父親的憂愁心境,不一昧耽溺在嫉妒的情結裡,何以會沉落至此?我也嗔怪松子為何要替學生頂罪?為何偏愛上這種壞男人?為何……其實不是不知道這種嗔怪毫無意義,也不是不知道松子的人生早在我們觀看電影之初就已結束了,我們也只能如如地觀看它,然後感受它的必然。而其實這種種想要開脫的意圖,也無非是源自觀者內心的不安與蠢動,特別是感受到人在那孤立無援的處境,人性被徹底的撕開,那從生命底層的深淵到底要衝出什麼,又豈是旁觀的理性可以置喙?

 

而松子這個天真者渾似不知命運的殘酷,她有著無可救藥的浪漫性格與頑強奮鬥的精神,她一個勁的天真夢幻,一再又一再用歌聲用夢想來編織生命存續的動力,然而更威猛的毀滅總是緊緊跟隨,令人十足捏把冷汗。松子遇到龍洋一則是雪球滾到最大,也為松子的人生帶來最威猛的破壞。

 

導演所塑造的松子個性很單純卻很難去論述。導演除了將她的性格、本色與光輝充分表露無遺外,也將她的愚騃與境遇做了最大的揭示。而最突出的要算是集抒情與反抒情於一爐的劇情,在極不協調之中,創造了耐人尋味的戲劇張力,而更重要的是這種穿插其實形構了松子的一生。就好比在一開始的時候,松子穿著端莊美麗的套裝,在宛若天堂一般聖潔的祥光裡,或是在教室授課、或是帶學生乘船出航,在抒情的氛圍裡,卻反抒情地讓突梯滑稽的劇情毫不留情地破壞這一切,這彷彿寓意著人們不斷在創造一個美麗的夢想世界,不過現實的破壞與反差也就越大。

電影資訊:http://blog.roodo.com/matsu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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