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大一時發生的事了,還記得那是在狐狸學長家。  


那是學期末詩社最後一次集會了,我暗自慶幸著。其實一整個學期過去,我還是融不進去那個團體,每次之所以還乖乖地去,也無非是學長希望我去,當然啦也還是有自己一些曖昧不明的期盼,但是那個時候心底期盼的聲音實在太微弱,如果不是旁人強力要求我去,我想我大概是不太可能主動去參與那樣的團體的,特別是在當時班上只有我一個人進詩社。在歲末的寒冬夜裡,我獨自一人從宿舍走過黝暗而漫長的街道,來到了當時狐狸學長所租賃的神仙居。所謂的「神仙居」是一幢頗有文藝組傳承意味的學長姐群居的透天別墅。

我就像以往一樣扭捏放不開。但今天更勝以往,到底今天的集會不太尋常,因為今天來的一票幾乎是狐狸那一屆的,平常他們深居簡出、鮮少出現,除非有吃喝玩樂的場子才會現身的玩咖。他們本來就是一卦的,一個比一個健談、笑得更瘋,聊的都是他們自己人才熟悉的事務,開的都是他們心領神會、只需開頭不需多談的玩笑,我完完全全被晾在一邊,像個手足無措的大肉咖,我真不知道我來幹嘛的?此刻若有隱身術或遁逃術就好了!我一直期待集會趕快開始,大家好將注意力集中在討論的文本上,有個共同討論的話題好歹有個遮蔽,或許就能不那麼困窘。沒想到狐狸社長宣布:「今天是本學期最後一次集會,我想今天就輕鬆一下,我準備了點茶點,大家就隨意聊一聊吧!」大家聞罷高聲尖叫,氣氛更加熱絡,這下子只剩我更加愁眉苦臉,不,簡直就是苦悶至極!我跟這一群學長姐完全無話可聊,難道今晚我純粹當個悶葫蘆不成?!

除了拼命嗑開心果啃波卡灌汽水,我只好將剩下的注意力投注在狐狸書架上琳瑯滿目的書目以期不被注意,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是好。偶爾有一些學長姐稍稍關心一下:「咦?學妹,妳怎麼都不說話?」我只好勉強對應假笑:「喔,聽大家聊就很有趣了啊……」不用擔心的是這種膚淺的關心很快就被其他更吸引人的話題給淹沒或轉掉了。
 

直到那一位身形很魁梧的生物男拎著一瓶花雕進來。
他同我一樣是菜鳥大一生,但豐富的社會經驗使得他顯得特別老練。他是今晚最後一個到來的社員,不過他一進來,大夥兒的注意力就整個集中在他身上了。其實他不算詩社的常客,除了期初集會偶爾出現外,其他時候並不多見。但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受到矚目的份量,簡單問候之後,清了一下喉嚨,鎮重其事地表現出像是社會人的江湖口氣:「麗美學姐,聽說您好酒量,我特地帶了這瓶加了人蔘的花雕來孝敬您這位詩社大老!」說著,他很自在地拿起狐狸家的杯具,先用筷子夾出浸泡的人蔘,然後用一種畢恭畢敬的狗腿態度首先斟了一小杯花雕酒遞給優雅的麗美學姐:「這是從我爸的酒櫥ㄎㄧㄤ來的,早就知道今天是期末聚會,特地帶來與大家分享。」 
 

原來如此?!原來大家早就知道是期末狂歡,只有我還像個傻瓜認真當一回子事!在講義上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乖乖地等著被學長姐欽點到時發表意見。此刻我的處境益發令人不能忍受,我想跟high到幾近起嘯的他們道別,老早在腦中擬好要回去趕期末報告的說辭,但我深重的苦悶就像憋了太久的尿一時間竟難以釋放,那張力緊繃到極致卻又無法突破,我焦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突然想起小學時候坐在我旁邊的男生在課堂中失禁尿濕褲子的遙遠往事,想到當年對他的鄙夷與嘲笑真是無比愧疚。此刻我聽到那魁梧的生物男將音量拉高更大分貝引發大家更熱烈的討論興致,他說起寒假短期打工的事,吹噓自己如何在颳風下雨的颱風天驚險萬分地靠著扛瓦斯賺學費並因此煞到檳榔西施的事蹟,大家好似在聽什麼奇聞軼事一般促狹起鬨,真不得不佩服有人就是天賦異秉,生下來的存在感就是一般人的好幾倍,一張嘴就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舉手一投足就充滿戲劇性的焦點。 
 

「說到品花雕啊,這酒可不比一般,這酒雖然容易入喉,但後勁特強,喝下去一口要等十五分鐘,沒事才能再喝第二口。」那生物咖如是說。 
 

但糟糕來不及了,短短十五分鐘內我已經不知不覺喝乾了好幾杯。其實我是不喜歡酒的,以前在一些節慶聚會的場合,多多少少總會與家人喝點紅酒、啤酒、補藥酒之類,但那入喉的嗆辣苦澀總令人退避三舍。 
 

只因那一群人自顧自的玩樂,完全揯住而笨拙的我徹徹底底被排除在這群人之外了,與其說是藉酒澆愁,不如說沒事可做純粹解悶來得恰當一點,更何況這酒就像那生物咖所說的入口滑順。 
  
 

不知多久,我的困境似乎完全解除了,我已經渾然忘了先前困住我的究係何物。我通體舒暢、身輕如燕,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發覺自己竟然滔滔不絕地加入那一群人的談笑之中,甚至連那所向無敵的生物咖我都有辦法與之周旋,每一個話題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可以找到任意接榫的切入點,我發覺自己竟然在哈哈狂笑,我從未發覺自己的思緒如此靈活,口條如此麻利,我彷彿變成了另一個我深心嚮往的人格。後來麗美學姐眼見我不對勁:「學妹妳還好吧?是不是喝太多了醉了?」而就像所有醉得一蹋塗地的人所宣稱的那樣,我極力否認。他們接著要我說到底喝了幾杯,「唉唷,不過三四小杯而已啦!」 
 

「完了完了……穩醉的,上回我貪杯就醉得亂七八糟的,不是警告過15分鐘才能再喝嗎,沒事喝那麼多幹嘛?」那生物咖說。 
 

「沒事,跟你們說沒事,不信我走直線給你們看,我還要去上廁所呢!你們家廁所不是坐式,女生不是還要蹲在上面才能上?」 
 

「學妹,我帶妳去吧!」麗美學姐馬上說。  

 
「不用了,你們看我走得很好的,我一下子就出來了。」 
 

沒錯,我是很順利地走出來,一面揚揚自得地走回狐狸的房間,不過就在進入房門那一剎,我的腦袋一陣天旋地轉,旋即昏了過去。 
 

 2.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陽明醫院的急診室。我的兩個室友正在我身邊。我感到頭痛欲裂、口焦唇弊。室友之一的毓珍先是氣急敗壞地:「吼~妳終於醒來啦,不是告訴妳要早一點回來寫《駱駝祥子》的報告,怎麼跑去喝酒了?而且還喝得那麼兇?妳知道醫生知道我們是妳的室友,劈頭就罵怎麼沒管好妳讓妳跑去喝酒?!」 

 
「那學長他們呢?」我來不及反應毓珍她們的情緒,只按捺著頭疼欲裂的腦袋問道。 
 

「呼,還能怎樣?回去收拾殘局啊!」毓珍回答。 
 

「現在幾點了?」 
 

「半夜三點了。」   
 

「那我是怎麼來的?」   
 

「呼,我們一接到狐狸的電話,立刻趕到簡直嚇壞了,妳把狐狸家吐得面目全非,口中嚷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而且力大無窮,嚇死人,以前曾聽人家說喝醉酒發酒瘋,力氣會突然倍增成原來的十倍,沒想到這話是真的,結果妳被好幾個壯漢硬架上了救護車,這就是整個經過,不過不用擔心妳沒事了。」 
  
 

天啊,真是羞死人了!我到底在幹嘛?不就只是一點心裡不爽快嗎,不就只是多喝了兩杯花雕,怎麼竟演變成這麼一個天大的笑話? 
 

「那那我到底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說出來羞死妳,什麼喔成成,喔成成,我好想你。那個成成是誰啊?」加蓁露出促狹而誇張的笑意。 
 

「可惡!太過分了!等我好了絕饒不了妳們!」 
 

「哈哈哈酒後吐真言,羞羞臉了吧?!」 
  
 

「喔,拜託,別鬧了!不過,歹勢啦,謝謝妳們陪伴我…… 
 

室友後來一一在我的床邊睏伏睡去,直到護士來通知我出院為止。在那短短的時間裡,我依稀記得先前的狂亂,光著腳丫子狼狽地被送到醫院的情景,那踩在冰涼地板的一瞬似乎使我稍微警醒,但不久又失去自持的意識。剛剛的淒涼夢境又再度還魂顯影,多久以來,我一直反複做著同樣的夢:我又獨自一人在夜裡孤獨趕路的情景,路旁的稻田霧露深重,似乎一場仗才剛剛打完,但我沒有任何的完成感,我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哪裡?甚至也不知要做甚麼?這一切意義不明,我只是趕路,被迫趕路而趕路。並沒有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脅迫我做什麼,但為何那種莫可奈何的淒涼感仍是如此深重?眼下置身在這冷白得幾近妖異的醫院急診室裡,聽著隔壁床哼哼傳來的病痛呻吟,心神陡然一驚,心想這真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還如此年輕,人生才正在開展,尚有許多的摸索與試驗正等在前頭,不該為一點小事就如此沉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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