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事後,毓珍告訴我,那個晚上加蓁其實很難過。她原本正等著我回去,想要和我好好開導安慰加蓁一番的。 


「我們的計畫失敗了!」毓珍懊喪的說。 

 

這個計劃其實通盤都是毓珍想出來的。剛上大學極其想要好好解放一番的小大一,總會想些有的沒的點子來自娛,當各式各樣的聯誼參加膩了,活潑愛玩的毓珍甚至把腦筋動到高中時代的曖昧關係。就因為加蓁有一回無意中說到高三時某位綽號玉米的男生,偶然間曾經對她唱過一首情歌,那深情款款的眼神與充滿磁性的嗓音讓她始終難以忘懷,於是愛屋及烏,甚至愛上了吃玉米。就這樣,就只是這樣,三個大一的小丫頭開始發揮過剩的想像力羅織起一個煽情的暗戀故事,毓珍負責寫腳本,加蓁負責找情歌錄音帶,多半是Air Supply那一類型的,而我負責朗誦,一個肉麻兮兮的浪漫告白音樂故事於焉完成。 


「怎麼會這樣?」毓珍沉沉嘆了一口氣:「我們上回耶誕節去靜宜大學玉米他們那邊玩,他們不是對我們有相當的好感,一直邀請我們再去的嗎?妳覺得玉米對加蓁真的沒有感覺嗎?」 
 

說到上回耶誕節去靜宜大學,也是毓珍這個丫頭想出來的鬼點子。說什麼在進行計劃之前要先行去探勘一下情勢,於是約好了耶誕夜一下課三個女生就殺到台中火車站去。那個晚上充滿著前所未見的奇妙氛圍,也不知是火車誤點,還是趕著回家的人潮實在過多,最後甚至連憲兵都出現在火車站維持秩序,我們上了一整天的課,再一路從台北擠到台中,但在歡樂的耶誕夜氣氛下卻絲毫未覺疲倦,反而像是在欣賞某種奇特的景觀。「感覺好像是電影裡的逃難喔!」我們面面相覷,彷彿卡通裡的小松鼠充滿天真驚嘆的語調。 

那個晚上我們參加了靜宜大學的耶誕舞會,當我看到自己與這個學校相同的名字被大大地鐫刻在那校門橫匾,不由得有一種奇妙的新奇之感。舞會後,我們踅到學校操場後面尚未開闢的荒地閒聊散步,我也看到了自空曠地平面靜靜升騰起的北斗七星,閃耀著對我饒富啟示的光芒,心裏深處的湖水一瞬間彷彿被撲通的汲取了一下......由熱鬧到靜寂,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象裡,而我相信其他人應該也是這樣的。
 
 

「我不清楚耶」我坦白承認。「不過,那真是一個非常美妙、令人難以忘懷的夜晚!」  


「是啊,我們都是啊!就連他們也是啊!那群男生不也是寫了卡片說了同樣的話,還要我們隔年再去的不是嗎?所以問題到底出在哪裡?難道他們是騙人的嗎?」 
 

「那那加蓁到底是怎麼被拒絕的呢?」  

 
「就是錄音帶寄了一個禮拜都沒有消息,所以我要她打電話去問…… 
 

「天啊,不會吧!」  

 
「唉唷,我從來沒有出過這種錯誤的,妳知道我一心一意為加蓁設想、希望她快樂但當我看到她默默在收拾那些錄音帶時,我的心也好像碎了…… 
 

 

4.

之後我發了好幾天的酒疹。等到好點時,我帶了一袋蘋果前去找狐狸學長,向他鎮重地表示歉意。當我看到他房裡的巧拼通通拔起來晾在一旁通風,而碎石地板依舊有著水漬的殘痕時,想到自己造的孽,不禁羞愧得想把頭埋進地底。 
 

敦厚的學長一下子看出了我的困窘,連忙揮揮手要我別想太多,他說:「麗美學姐說得對,妳是個sensitive的人,我沒有好好照顧妳,因為每次看妳發表意見時還蠻健談的樣子,總以為妳是OK的。相較之下,我的腦袋好像比較簡單。不過這樣也好,寫詩的人感受性本來就要比一般人發達才行。我看,以後詩社的棒子就交給妳了  


「不會吧!那個生物男不是更適合?!」 
 

「詩社交到他手上會變成什麼情況,妳難道想像不到?再說,詩社也不是康樂性社團,我們不需要很有交際手腕的人啊!」  

 
「可是,那個生物男看來還蠻有意願的,更何況我真的還蠻肉咖的!」  

「好吧,我老實告訴妳,那個生物男雖然年紀比較大,但說真的也只是來這裡尋找一點不一樣的安慰────他所熟悉的世界所沒有的東西,如此而已。或者你可以說他只是愛吹牛,偶爾也追求一點sense情調,附庸風雅的東西,如此而已。當然啦我不是強迫妳,還有一個學期妳可以想一想。」 之後他還找了淑麗學姊開導我。
 

就這樣,我接續狐狸當上了下一屆的詩社社長,這一待,連同大學時期與研究所時期,就是整整七年的歲月。我也因為這次的教訓,對自己下了一道禁酒令,這一禁就是三年。 
 

這都是些年代久遠的微風往事了,似乎瑣碎到不值一提、也不值得掛心。然而偶然回想起,卻還是忍不住要為那些不得體的行徑而感到羞赧。這大概不能說是什麼錯誤,或許連幼稚與荒唐都稱不上,雖然那確確實實是為他人帶來了一些麻煩與叨擾。不過漸漸地,我倒是覺得事件本身,似乎是無意識自己去接上的,當初我那麼討厭酒,卻非得要藉著酒精才能讓自己衝破拘謹,釋放出一些東西來,那原是被我那過度矜持的原生家庭所鎮壓得死死的東西。非得要大吐一場,才有機會稍稍觸撫生命內面的景觀——那或許是更自卑更陰濕更不為自己所承認的面向,然而卻是成長過程中很根深的部分。
 

喝酒胡鬧、不得不懷著虧欠當上社長、在詩社一待就是七年,這都是別人眼中的我,陽光照耀下的我。然而底層那隱密不可察覺的部分呢?直到現在,我才驚覺無論發生任何的外在事件,所對應的無非是一己的心靈狀態,就像海浪狂襲礁岸,背後必然有一分澎湃的蘊蓄;而怒濤拍岸之後,必然也會深深蜷回深海的腹部,裸露出底層的景象以供觀照。 
 

然而即便在當時,我也知道自此之後,自己是有一些些不同了,自己彷彿在期待一種更濃密、更強烈也更深沉的人事物,又像是一只卑微的蚌殼幽幽地懷著不為人知的渴望,期盼在月圓時分結出完滿的珍珠。那份期待,或許正是一份不折不扣的生之匱缺與自我實現的熱望,青春的鬱悶、蠢動與懊惱在歷經一整個中學時代的禁錮,至此才像一場滿盈的大雷雨,等著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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