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大背包,在七月的溽暑下了車,眼前一無所悉的城鎮,又需一番摸索與詢問了。到底要搭便車,還是坐公車?在陌生的地域,總令人猶豫再三!搭便車可以滿足冒險的欲望,而且省錢省事,但卻怕上了賊船,或被敲竹槓。坐公車雖然安全,卻有些呆,還得費事詢問一番,更怕坐錯車,忘了下站。2002727日,四個人在四川理縣的路旁猶豫著、吵著。自助旅行就是這樣,一再的猶豫、一再的討論,目的地與路線永遠處於未定狀態,凡事不能規劃,只能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帶著“憨膽”闖下去。說要到西藏,卻還在四川磨菇著,怎麼去還是未知,不過還是先解決眼前再說,「請問往桃坪羌寨的公車要到哪裡坐?」 



下了車,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背山面河的古老聚落,一棟棟緊湊的黃灰色石屋,延著山麓堆疊而上,兩座巍峨的碉樓矗立在寨子後方的最高處,這就是素有神秘東方古堡之稱的羌寨,今朝咱們就要進寨當押寨夫人了。


以八卦形式布局的羌寨

通過寨前的泯江上游──雜谷腦河,映入眼簾的是錯綜複雜有如迷宮的甬道。走入其中令人迷惑的不僅僅是空間,時間的蕪雜更令人錯亂。層層疊砌的石壁,彷彿澱積無數時光的殘骸,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峻滄桑。而隨著走動,自頭頂散落的光影亦步亦趨地位移,恍惚得令人心迷,儘管已盡可能放低腳步的音量,卻疑心自己就是那異地時空的闖入者,恐將驚醒陳眠於此的古老亡魂。一顆顆在光裡飄蕩的微塵,閃現著悠久歷史的片段,剎那間彷若流光可掬,讓人惘惘有一種行將被未知時空接引過去的驚心。突然間一陣騷動傳來,一群橫衝直撞的羊正與我們狹路相逢,或許在遙遠的上古,他們就是這樣和咱們漢族的老祖先交錯在最初的歷史舞台上。



「羌」這個字,老早在商代甲骨文就已經出現,而《說文解字》解釋「羌」字說:「西戎牧羊人」,顯然,牧羊就是他們最早的生活方式,雖然今日的羌族人早就以農耕維生,卻依然崇敬著羊──那充滿神秘的古老圖騰,依舊高高的被供在高塔上。



不過在當地卻有一種傳說,羌族先祖曾經從天神那裡得到許多寶貴知識,有一天老祖先深怕這些記載著寶貴知識的樺樹皮受潮,因而拿出來晾曬,沒想到竟被饑餓的羊兒吃掉,從此羌族人就沒有文字了,只能透過口述將知識流傳下來。為了懲罰這隻羊,因此將牠殺掉剝皮製成祭神用的鼓,永世遭受鞭打。

 

就在此時,我突然想起以前讀過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他刻劃了一頭神秘的會進入人體的羊──這頭羊將會為此人帶來神的恩賜,據說開創絕無僅有之偉大帝國的成吉思汗,體內就有一隻「背負星星的白羊」。然而在真實的歷史中,成吉思汗可是滅了由黨項羌人所建立的西夏王朝,讓羌族人從此失去文字的真正元兇。這讓我不禁臆想,這吃掉羌族文字的羊是否即暗指成吉思汗?否則敬奉羊神的羌人,又怎會懲罰羊?


碉樓上掛置著羊頭骨及白石,屋簷下則吊掛著玉米及辣椒
羌族人相信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而比較特別的崇拜物則是白色的石頭。據聞白石象徵一切的神靈,每年 正月初三 是敬拜白石的日子,是時家家獻上供品,燃燒柏樹以敬神靈。根據傳說,羌族人在遷徙的過程中,遭受敵人攻擊,這時天神給了啟示,以白石和木棍為武器,因而打敗敵人,羌人感念神明,卻又不知何方神聖,因此以白石代替神靈加以崇拜。看著這層層疊疊鬼斧神工般的石牆,竟能歷經兩千年而不毀,如果不是出於對這石頭的深刻崇敬之情,還真令人想不到有什麼可以讓它們屹立不搖!

 

走在迷宮似的石頭堡,幽靜之中卻也感覺得到過往的烽火煙硝。瞭望台、槍孔、螞蟻般戶戶相通的綿密通道,以及源源不絕的暗流,一磚一瓦無非為了戰爭以求生存。遠在漢武帝處心積慮想要對抗遊牧民族時,羌族人已經在此砌下第一塊石,雖然在歷史上與漢族有無數的戰爭,不過根據《史記》:「禹本西羌人也」的記載,中國的治水英雄一下子變成了異族羌人,確實把人嚇一跳。但別急著否定,只要看看寨內貫通在家家戶戶四通八達的暗渠,就不難相信他們確實是治水英雄的後裔。



寨子內的房屋為了防禦,因此家家戶戶貫連相通,可隨意的鑽進鑽出,相當有趣。即便不小心誤闖別人家裡也不會因此遭到白眼,甚至還會被熱情的招呼帶去看他們家的寶貝。不過身處這幽暗的屋舍,就如置身深黝的井底,連自身的輪廓都彷彿被吞噬進那樣的墨黑,除了屋頂的天窗偶然乍洩的光束,讓黑鴉鴉的景物瞬間蒙受天啟般還魂顯影,染著一些迷離的生命色彩。就在光束投向另一處黝黑,一副早已習慣於黑暗的棺木似乎也被打擾了,那是老人家預備百年後用的。



屋子大都是四層以上,每層以木梯相連。第一層通常是飼養禽畜,當地人稱為「圈」。第二層通常是居家的生活空間。第三層是雜物儲藏室,通常也放置陳年臘肉。第四層則是用來存放穀物和糧食的糧倉。而外面的屋簷有時也會掛上串串的黃色玉米及紅色辣椒,鮮艷的色彩頓時讓灰撲撲的建築亮麗起來。至於屋頂上最富詩意的景觀,還是那些潛心繪畫的藝術家,他們彷彿要將眼前所見與內在的心象,共構出一幅生命的風景。





鑽出室外,拎了串馬奶子(綠色葡萄),就這樣循著暗渠的水聲,轉眼出了寨子,荒山禿石頓時蕭索了,沿著種滿花椒的小徑走著走著,心突然間也跟著荒涼起來。遠方的雪山,汩汩流蕩的雪水,以及那不知通往何處的路子,倏忽間勾動起「羌笛何須問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愁思之情。


 
寨外,遍植花椒的徑道


只是在未聞傳說中悲情的羌笛之前,孩童嬉鬧之聲已經盈耳,夾著七月盛暑嘈雜的蟬聲,懷古幽情一掃而空。一群孩童剛游泳上岸,光溜溜的在屋頂上做著日光浴,一開始還有些害羞,不久就大方的讓我拍照。坐在板凳上為我的衣服上繡花的婦人,轉角處背著籮筐的老婦,以及那牽著驢子的農人,純樸的人們在我心裡一一拓印出難以磨滅的記憶。


 

逛累了就回到葡萄棚架下吹風、吃葡萄、無花果,夜晚聽聽耆老說一說古老的故事,這裡的人情,可遠比建築可親哪。我們投宿的人家,十分熱情,晚上還邀我們一起歌舞,只是深受文化背景束縛的人,無論如何勉力自己放開,總是不能和少數民族開朗自在的性情相比。


我問當地的小妹妹有沒有到過成都玩,小妹妹說那裡一點都不好玩,我問她為什麼?她道:因為那裡什麼都要用錢買。是呵,外面的世界什麼都是要用錢買,連人心都想用買的,想到我們背包裡放了一堆香煙、鉛筆和貼紙,只為了以低廉的方式去攏絡這些未經世面的少數民族以求得他們的幫助,而當他們以最天真的情感來對待我們時,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在這裡待得越久,就越難離得開,那天送我們離開的小朋友,眼神流露的不捨之情,至今依舊令人惦念。這「一朝一期一會」的短暫交集,竟能激發畢生難忘的情誼,我想這是旅者最甜蜜的負載,亦是最美好的風景。


離開時幫忙我們背包包的羌寨小朋友

如果說有哪一個地方讓我感覺過像世外桃源,我想就是這裡。


後記:
2002年來時這裡還沒有什麼遊客,多數是民俗學者和藝術家,現在這裡似乎已成熱門景點,也許記憶中的桃源將永恆的失落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就發生在這附近,羌族人死亡近十分之一,原以為這古老的聚落以及可愛的人們大概凶多吉少,不過令人慶幸的是此處建築完好、沒有人員傷亡。或許對此地而言,更大的災難恐怕是現代的文明及隨之蜂擁而至的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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