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再度重回豪邸。
不過在那之前,他重回了昔日闖空門的人家,不同於以往趁虛而入的空屋,他重回的是那充滿人氣的家庭。他施展在獄中練就的隱身術,總讓人依稀有人在場之感,卻又無法真正聞見的悚然,還疑心那是否自己神經質的錯覺。他再度重回有人的場域,不過已不再是過去的動機,這次只純粹試驗自己是否成功練就幻化成鬼的森然魅影。人們那毫無防備的後腦,在他看來似乎更顯脆弱了!竟然有這樣的一種生存姿態
(或者說,對生存本身竟有這樣一種狂想),就隱匿在人們視覺的死角(那視覺的死角,似乎就是體制的死角,而似乎也就是通向自由的最終所在)


男子再度重回豪邸,卻非為了報復豪邸主人,也並非為了再度英雄救美。獄中的體驗早已讓他脫胎換骨,超越所謂的「現/隱」、「體制/自我」的二元對立。他依舊追求隱身、追求那不被他人意識(盯上)的自由,卻已從利用他人不在時的出現到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被查覺的現身。

他不再居無定所逐殼而居,也不打算帶著心愛的女人遠走高飛。他與女子就這麼宛然自在地安居在這座惡魔城堡了。

這惡魔城堡的主人分明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不尋常的騷動、身邊女人不尋常的喜悅,卻又是連個鬼影都無從捕捉起的。

這確實是一個
happy ending,而且似乎對任何一個人皆然。特別是對豪邸主人來說,似乎再沒有比讓妻子打破無語的沉默更好的事了,一早她起來做飯,呼喚道:「吃飯了」,飯桌上隱藏不住的笑意,一面推菜給丈夫,不!是在丈夫身後的男子。在丈夫上班臨行前又說:「我愛你」,丈夫激動地摟住了她的身軀,然而她的一記深吻卻是獻給了隱藏在丈夫身後的男子。這兩段當然嘲諷得辛辣,但還有什麼比這更圓滿的呢?於男子?於女子?於丈夫?於體制?於自我?於肉身?於靈魂?於愛情?於麵包? 



丈夫出門上班去了,當男女主角合而為一站上體重機的那一刻,刻度歸零。

唱盤上再一度悠悠響起了埃及女歌手Natacha AtlasGafsa──那銘刻二人奇異愛情之旅的夢幻之音。
http://tw.youtube.com/watch?v=FxvPx3pcbtw

所謂的「理想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子事?
看到最後竟由原先對體制的思考,悠悠轉向對理想愛情的思考。我不禁想起化學中所謂的理想氣體
(ideal gas)來。所謂的理想氣體,在真實大自然中並不存在(後記2),因為這種理想,除非是在悖論當中近乎奇蹟的某一瞬間才可能產生。然而奇異,或說弔詭的是,它居然是研究實際氣體必要的設準,沒有它,氣體的研究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男女主角合而為一站上體重機那一刻,刻度居然歸零。那一刻他倆猶如自人世蒸發的理想氣體,既不在人世間占據體積,即不被消耗與磨損,自然也不被所處身的環境緝捕,導演似乎悄悄密語,非如此不足以獲得永不趨疲的理想愛情。
 
                                                               

當空屋不只是空屋,而那乍似闖空門的宵小,也不只是宵小。導演金基德似乎如是道:在陽光照射不及的陰濕地帶、在人們目不可見的領域,總有超乎常識、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在發生。一個侵入民宅的鬼祟男子,卻出人意表地拯救家暴婦女、為一名病死的獨居老人收屍。

確實,人們的隱私被侵犯、社會的禁忌被挑釁,而習以為常的道德觀也被解構。

一開始對這部片的思考是體制。
「如何與體制相安無事的共存下去?」我始終相信這是每個怪咖都不得不被迫思考的議題。而且相當程度,我甚至認為那幾乎是導演金基德自傳式的寫真,要不也是為自己生命覓尋出路的一種思索與實驗。當然,整部電影從頭到尾是一種隱喻的敘事,而非寫實的反映。

金基德酷愛練功,這點很鮮也很能說服我。但練功所為何來?竟然只是為了不讓人察覺,讓自己得以安然寄生在體制之內。電影中的男子武藝雖高,卻很難讓人有光明磊落的正氣之感,換句話說,那是見不得天日、無法見容於世人的類似鬼魅、陰溼苔蘚般的存在。

習武練功對男子而言,不同於一般文化所賦予的價值觀,純粹就只是一種生存下去的必要手段。在監獄裡,他更深刻體會到體制監控力量的無所不在
──那一種無所遁逃性,因此讓他更積極修練出如何與人共存卻不被查覺的能力。

在自身天性不可違,外在體制不可抗的情況下,金基德發展出了一套獨特的生存哲學、一種秘密找到自由的方式,他不再逃避人、不再乘虛而入闖空門,而是隨體制呼吸把自己隱身為鬼魅,而既是鬼魅就不占據現實的質量,即不被現實所意識與追緝,如是一來,體制於他,就好比水之於魚,源源供他所需的一切,他卻無須背負回饋反哺的義務。

《空屋情人》這部片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金基德用一種很炫卻非常實際的態度來面對這個問題,可謂充滿了奇想式的嚴肅精神,既是思索的、實驗的、調侃的而也是嚴肅的。

試想,若換了另一個導演來拍體制類的題材,一定把它弄到沉重不堪,永無救贖的邊緣人處境。但既是奇想,也就什麼都變得可能了,它讓諸多活在體制內的羊咩咩看得一愣一愣的,覺得還蠻好看的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幹嘛想幹嘛),渾然沒有意識到這部片根本在和他們所崇奉的價值大唱反調,真是太高妙了,若要說到崇拜的偶像,他真是我最想成為的那種人──就像佛陀的拈花微笑,大家都看到佛在拈花、佛在微笑,唯有摩訶迦葉尊者意會了佛授妙法的真諦。

世界熙熙攘攘、人群倉倉徨徨。活著,既被世界察覺就得要裝模作樣搬演一點什麼給人看、給世界一個交代。世界是熱鬧的、生命卻是寂寞的,真正的至情至性只能酬一二知己。
 


後記1


當再度提筆將先前破破碎碎的雜感組織成文的過程,有個疑慮如同一個蟄伏的泡泡襲上心頭,令人一再意識男子那一再闖空門棲身不同空屋的動機。說他無法安於體制、是被體制驅離的邊緣人,似乎又太小看他,也未免對他那強烈侵犯的意欲視而不見。

那種強烈到想要侵犯他人私密領地的意欲,或許是一種「意識內地」(羅智成語)的開拓與探險吧。忍不住想到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書所塑造的登徒子托馬斯,米老是那麼鍾愛這個角色,以致一再為其筆下這個人物辯解,卻頗有見地,就算致意吧,讓我不憚其煩地援引:

他在她們中間尋找什麼呢?她們的什麼吸引著他?難道做愛不僅僅就是永遠重複同一過程嗎?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總有一些細微末節是想像不到的。當他看到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像出她裸體的樣子...但這種近似的意念與準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像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於裸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進去:她脫衣時是什麼姿態?與她做愛時她會說些甚麼?.....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

托馬斯並非迷戀女人,而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於他人的百萬分之一的部分。.....可以肯定,這百萬分之一的區別體現於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他領域都是開放的,無須人去發現,無須解剖刀。.....只有性問題上的百萬分之一的區別是珍貴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領域,只能用攻克來對付它.......

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的欲望(那歡樂如同一分額外收入或一筆獎金),是一種征服世界的決心,使托馬斯追尋著女人。

這麼不憚其煩地援引米老對筆下登徒子的辯解之辭,除了向年輕時代的偶像──偉大雄辯的米老致意,更重要的是,要以此雄辯之辭來為片中的男子辯解,那意圖侵犯他人私密領域()的欲望,是不是也是一種偉大征服世界的決心,才鼓動男子一再逐殼而居?

差別只在於當他們與愛情遭遇時的變化。托馬斯不可自拔地愛上特麗莎,但依然不能放棄他那漁色獵艷、征服世界的強烈欲望,這更成為他一生永恆的困擾;至於《空屋情人》中神乎其技的男子,原可逍遙度日的,只因墮入情網,即是被世界網羅的開始,致使他不得不被迫現身、也不得不開展被緝捕的命運......這由此也令人更進一步思及:原來生命的『阿奇里斯』(Achilles)是那麼無所遁逃呵。


後記2

理想氣體理論,是多年前我還懷抱中醫夢,準備考學士後中醫時於補習班修習「普通化學」所得來的知識。猶記那知識曾隱密地引起我的高度熱情,宛若詩興。

因為那一刻我意識到原來所謂的世界觀,並非一元,而是有各種不同觀點的切入與理解方式,主觀唯心的也好、客觀唯物的也好,不管他們的外在有多麼千差萬別,我們總能在他們的根深裡面找到對事物理解的共鳴、甚至精神血緣,就是如此,我感到很心安。那一刻好像從很深的桎梏中解放開來,原來真理幔布在萬事萬物身上,有如月映萬川。而更開心的,就是能在不同領域裡面聽到你原本就很熟的真理
(或者說那是你一直在思考、關懷的東西),那異地領域以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在呼應你原本所知的。


以下即將理想氣體理論的特性補充如下:
1. 氣體分子間無作用力
2. 氣體分子本身不佔有體積
3. 氣體分子與容器器壁間發生完全彈性碰撞
真實氣體唯有在愈低壓、愈高溫的狀態,其性質才愈接近理想氣體。 

這氣體分子不正是活脫脫人們的生存寫照?

所謂的「氣體分子間無作用力」,在真實世界是不可能的。莊子曾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人世間最大的磨難不就是不同個體間的相互牽引與磨損?

而「氣體分子本身不佔有體積」也不可能。畢竟再怎麼微乎其微的氣體分子都必須占據體積了,更何況是人?(不知不覺想到自稱最不占據地球體積的詩人─周夢蝶)

而「氣體分子與容器器壁間發生完全彈性碰撞」亦是不可能。人的能量必然受到其所處環境的限制,不可能完全無恙地發生彈性碰撞。


總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無可避免地在走向能趨疲。

化學說理想氣體不存在,在真實的人生裡又何嘗不是如此?詩不存在、理想的愛情不存在、大同世界不存在......。但是這類不存在的東西卻很重要,至少在化學裡面,理想氣體是研究氣體的設準,而在現實人生裡,環抱理想又何嘗不是為生命立下座標、催促人們實際行動的信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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