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梅花已經是在陽明山讀大學的事了。還記得那是在擠滿上課人潮的仇人坡上,在寒風中受凍而閉塞的鼻,突然為浮動空中的一縷幽香所清暢,探頭尋香而去,終於在籃球場旁發現了兩棵枝條雜亂的梅樹,光禿禿的枝椏上正盛開著白色小花。仔細端詳那小小的花蕊,有一種既興奮又悵惘的心情,這難道就是咱們所歌頌的國花?那蕪雜的姿態與不起眼的花朵,怎麼竟與圖片上相去甚遠?!這下才意會到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梅花早已在人們心中形塑了某種聖潔的精神象徵,於是梅花被極度的放大與神聖化,以至於當看到真實的梅花時,竟悵然與心中的形象存在巨大落差。

 

其實一開始,人們是不賞梅花的,梅子的食用價值遠超過對梅花的欣賞。詩經〈摽有梅〉一詩生動的將待嫁女子比喻為成熟的梅子,以要即時採下來食用比喻急於待嫁的心情。


果與花同枝(中秋開花後結梅,春又開花)
欣賞梅花,要到品鑒之風盛行的六朝才真正開始,不過今人所歌頌的越冷越開花的品性,在六朝文人眼中卻是早開早謝,充滿無人賞識、顧影自憐的傷春悲怨之情。因此梅花最初並不具有傲霜凌雪的精神意象,而是花落傷情的感傷形象。



一直要到宋朝,梅花傲霜鬥雪的精神意象才逐漸形成,並與松竹並列為「歲寒三友」。


松梅圖
至此之後梅花才逐漸脫去傷春悲怨的閨怨氣質,轉而變為積極剛健的陽性特質,所謂「花中兒女紛紛是,唯有梅花是丈夫」,梅花也因而具有高士、君子的象徵意涵。所以國畫中遒勁蒼古的雪梅,其實已經加入了某種文化象徵的審美因素,因此對於梅花不能單純只是用肉眼來欣賞,其中更隱含著中國人特殊的審美觀。

 

梅花開花時沒有葉子,雖不若桃李花葉扶疏,近看卻有一種素雅的玉潔冰清,古人稱之為「素豔」。雖然今人似乎特別強調梅花五瓣,不過古人卻似乎比較鍾情於花蕊,所謂「看花須看蕊」。這明麗怒放的梅蕊,確實為素淨的花顏增添幾分嬌媚,減消不少硬冷。然而一旦雄蕊開始蜷縮枯槁,花瓣旋即凋零。



花開固然美麗,花落卻更富詩情。日本人偏愛櫻花燦爛翩然殞落的華麗死亡,中國人則獨愛梅花輕飄潔清如雪的淡泊自守。



猶記
懷春的年少最愛搖梅花了,總愛在天寒地凍、萬物岑寂的嚴冬時節,仰著頭去淋上一場梅花雨,宛若澡雪。在潔瑩馨香的紛飛雨瓣中,總令人納罕這梅花何以能在冷冽的肅殺時節兀自展現過人的生機?或許就像古人所說:「梅花特早,偏能識春」,是引領百花盛開的花魁;也或許是:「凍蕊凝香色艷新,小山深塢伴幽人。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樣春」我不是幽人,卻深心嚮往那凍蕊凝香之清拔的脫俗氣息。

 

梅花的色香很早以來就吸引許多文人的欣賞,不過到了宋朝,則開始聚焦於梅枝姿態的賞玩,隱士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被後人譽為「曲盡梅之體態」,也就是說「疏影」與「暗香」,是梅最具特徵的兩個面向,必須抓住這兩個面向才算掌握了梅的審美精髓。




不過若親眼目睹過真實的梅花,將會發現梅花枝幹蕪雜、樹形不佳,著實不易產生整體的美感。古人靈心慧眼,老早不以榮華的角度賞梅,而將心力專注在局部的疏落枝掗,窮形盡相地把握梅枝橫斜疏瘦的精神;而梅花盛開時又不像其他穠麗的樹花,花團錦簇地將枝條密密掩覆,相較之下,梅花疏落的妝點,反將枝幹襯托得益發清癯峭勁。

 

梅花花形小、花期短、花色淡、氣味微馨,如果純粹就賞心悅目的角度賞梅,實難與那些爭奇鬥艷的群芳相競,不過也因此形塑了他獨樹一幟的精神品格。不過像這樣超脫春華時艷的意涵,賦予文人理想的精神意趣,竟也須歷經千年的審美歷程(六朝220-907至宋朝960-1278),才能生成如斯完熟的精神象徵。

人們向來以「清」來歌詠梅香,如「質淡全身白,香寒到骨清」、「三分香有七分清」、「香中有別韻,清極不知寒」,又如「花中有道須稱最,天下無香可鬥清」,這種香中帶著清韻的格調,自然是與那引人如痴如醉的暖香大相徑庭。拈梅嗅聞,其幽神清韻將人帶向清醒的靈明之境,遂想起古人以「慎獨」自我砥礪的修養功夫,在此天寒地凍、天地之氣閉塞的時節,仍不忘剛健自身的性靈。而即便際遇坎坷不順,也不因此稍改其志,陸放翁在〈卜算子〉一詞詠梅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梅花追求清幽的精神特質,古人往往將之與同樣具有澄澈特質的雪、月、水等相互連比輝映,所謂的「月中分外精神出,雪裡幾多風味長」、「水月精神玉雪胎,乾坤清氣化生來」。其實霜雪之質、水月之清說穿了也就是梅花精神,這幾個相似意象相乘,也為賞梅營塑一種更加空靈雅逸的情境氛圍。試想在月光下賞梅,流漾在清淺水流的疏影惝恍,瀰漫空中的清香幽幽襲人,那寂幽的情境確實融人文於自然,充滿盎然的美感與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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