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酒店

第一次與馬小姐相遇，是在多年前台灣藝術大學的校園，當時我只是一個扭捏而又不知世事的碩班研究生。

還記得那時關渡五月正午的熱辣，每個人都活像被熾熱的柏油鐵板煎過，騰騰冒著蒸氣。我剛下捷運，按照學姐告訴我的指示走在台藝大入口的馬路上，我第一次來，門路還不熟，我遇上了和我一樣在找路的馬小姐，而且我們的目的地居然是一樣的。

「我是來上課的，我朋友要我來上楊照的課。」她簡短地說明來此的目的。
「啊，是嗎？這麼巧？我也正要去聽楊照的課，我學姐介紹我來的。」
「咦？搞不好是同一個人喔，我朋友是淑麗。」 
「啊，這麼巧！淑麗正是我學姐，您…也是學姐嗎？」 
「不，我不是。」 

第一眼我就為她的奇異風采給吸引住了，她看來已不年輕，至少是三十過五的熟女。或許她年紀並不大，但她的妝(其實並不濃)、嫻熟的舉止卻令人有較成熟的印象。她帶著墨鏡，中分的學生頭，穿著牛仔褲、黑色貼身針織衫，沒戴胸罩的乳頭隔著布料微微挺著，身上隱隱散發狐臭的氣味。她的胸部並不大，但我一直為她胸前的激突搞得很不自在，忍不住想她這樣自在嗎？她對於別人情不自禁盯著她胸前的目光毫不在乎嗎？但看到她一副大剌剌的自在模樣，彷彿這問題並不在她。

我們一面找路，她一面批評擺在大樓川堂門廊的作品：「真醜，我最受不了現代藝術了，老是弄得髒兮兮的，你看這一幅橫豎直的擺成橫的，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倒是想來這裡上舞蹈課。妳看學過舞蹈的身體就是不一樣，相形之下，我們僵硬得活像機器人。」我一面聽她說，一面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少見的見多識廣的從容與自信，我禁不住對她好奇，心想這人到底打哪來的？又是在做些甚麼？怎麼也跑來聽楊照的課？

我們終於找到上課的教室，淑麗學姐介紹我們認識。她彷彿不是來上課，而是來交朋友的，她坐到最後一排，拿出包包裡的蜜餞與每一位前來上課的同學分享，一面與每一個認識、不認識的人攀談，那種熱絡勁活像是個拉業務的保險員，她搞不好是真的來做學生生意的業務員。

那一堂課到底上了些甚麼，老實說我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了。或許上課本身的內容遠不如馬小姐的魅力來得強大。而且對多年後的我而言，那一堂課的意義，早已從原先瞻仰名師的風采，退化成一個提供因緣聚會的舞台，反倒是對馬小姐的記憶始終熠熠鮮明。

只記得上完課，馬小姐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閒閒地碎唸：「沒事要我來上這什麼無聊的課？喔，這就是所謂的『名師』。」她看來不像為了踢館，純粹只是煩悶。

「至少他很帥啊。」有人接腔。
「是嗎？如果只是要瞻仰帥哥，我認識的男人比他帥的至少一打以上。」
「嘖，她前夫就是美術系的大帥哥。」學姐接腔。喔，原來如此，我還在想學姐到底是如何認識這位馬小姐的。 「喂，等一下我們要輪流說出對自己最有自信以及最沒有自信的部分？」不知是誰起的頭，卻讓七嘴八舌聒噪的人們一下子陷入沉思當中。

當問到馬小姐時，馬小姐想也不想就自信洋溢地說：「美」；而問到甚麼是她最沒自信的，她也同樣毫不猶豫地說：「體制」，她解釋道：「待在體制裡，人就像關在籠子的鳥兒一樣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由，又怎麼可能創作呢？」 

之後我們決定去樓頂的咖啡座繼續續ㄊㄨㄚ，學姐與她那群美術系的朋友一桌，而我和馬小姐與一個前來湊熱鬧的台藝大學生一桌。人還未坐定，那個台藝大的就將懷裡一大落像展示什麼一樣的厚重書冊跌落在我眼前，話匣子一開，就開始秤斤秤兩打量起現場每一個人，然後十分炫學地談起他心目中的典範、學術界的新興偶像、流行議題，閱讀視域不若他寬廣的我還不時遭他打槍，看著他們應答如流，心中委實不是滋味，我不時望著窗外晦暗的天，想找機會開溜。

馬小姐看出了我的焦慮，在那炫學的傢伙離開後，和善地對我笑笑：「別理他，他還要在書本與知識堆裡打滾很久很久，我只是配合他演出。倒是妳，該是到了從書本的世界跳出來的時候了……」

我不知該說甚麼，一種說不出話來的乾渴讓我噎在喉頭難受著。

馬小姐向我點了點頭：「好可憐，被關起來了……」並回過頭向學姐說：「喂，我說妳這學妹有一種特殊的質地唷。」 

「是啊，我這學妹可是我們系上的奇葩，就少了點歷練，我帶她出來看看。」學姐迭聲呼應道。

老實說我並不認為她們二人故意揶揄我或開我玩笑，只是若他們的稱讚是真的，為何我卻如坐針氈、如鯁在喉？我明明就是一個肉腳、走不出自我世界的人，既無法對世界做出貢獻、對別人有實質幫助，就連自己的日子也過不好，充其量只有一種虛弱的老實。

這時，馬小姐突然調皮地宣示：「喂，等一下你們還有其他事嗎？有沒有人要跟我一起去玩？」

學姐與她那群美術系的朋友都說還有其他事，待會兒就得走了。「那妳呢？」她問。

「我…」我從來沒遇過這樣的情境，不知該如何應對。 

「沒關係，妳沒事就和她去玩玩吧。」學姐也在一旁慫恿。

「妳聽我說…」她看我囁嚅猶豫的樣子，嘿嘿苦笑著：「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晚上要睡哪裡，或許錢花光了，就乖乖坐捷運回我哥家，聽我哥一頓教訓，再厚著臉皮跟他要一些錢，再三保證說我會好好找份工作，安定下來…你們剛剛在討論什麼是自己最沒自信的事，其實面對我哥哥那種理直氣壯的體制菁英，我最沒自信了，因為他有錢，他說什麼都對，偏偏那個籠子小到裝不下我……」

「妳有沒有注意到，我們從小到大的教育，都只教會我們目的取向。比方說今天我們要從a到b，b是目標，不過事實上從a到b的路上會遇到很多人事物，沿途也會看到很多風景，這是一整個豐富的生命歷程，不過現在卻被簡化成一個點，過程被忽略了，就只剩下一個乾巴巴的目的。比方說，我們現在正在說話，不過除了說話，在這當下也發生了很多事，像是陽光出來了，你注意到了嗎？你看那落地窗外的草坪，光影的遞移正或淺或深地改變著它……」

「還有，剛剛waiter送來咖啡，咖啡杯上面印有大象圖案，你看我的筆記本封面恰好也有著大象的圖案。對一般人而言這可能只是一件偶然巧合的事，但對我而言卻是一件饒富意義的事，你知道萬事萬物之間都隱密的存在著關聯性？也許，這是在暗示我的下一個旅程也不一定。生命隱密不宣地傳遞很多訊息，但我們都視而不見，彷彿什麼都不存在，只有那個如雷貫耳的體制價值觀。」

我望著這個奇妙的女人，久久不能言語。這個散發奇異生命力的女人，活像讓空氣發生悸動的三月楊柳，她所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也並不難懂，卻具有一種新鮮蓬勃的蠱惑力量。這究竟是一種對流浪的吉普賽女郎之自由天性的嚮往？還是對自己根深蒂固、恍若被禁錮在幽塔之宅女生涯的厭棄？

我忍不住想起以前讀過鄭愁予〈邊界酒店〉一詩中的句子，「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窗外是異國」。對我而言，馬小姐就像是那一個風塵僕僕、打遠道來的「他者」，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皆散發著異國的新鮮氣息，對我這個成天透過書本與文字在想像世界的書呆子而言，我無疑遇見了一個真正在呼吸、真正在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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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我接到馬小姐的電話。她要我去參加她婚紗工作坊成立的開幕典禮。我因事沒有前往，但言猶在耳的是她對於台灣美學產業的想法。

後來斷斷續續從學姐那兒聽到她的一些事情，諸如她是一個養女、離婚之後隻身帶著年紀還小的稚女過活、轉眼從法國回來了、轉眼一貧如洗連筆電都賣掉了、轉眼又去了峇里島學樂器、轉眼又進了楊惠姍的琉璃工房……我總忍不住臆想她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家在這麼一塊現實的大地到底要怎麼過活，如何懷抱夢想而又能生龍活虎地度過每一天？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和男友吵架，他一夜未歸，我憂心如焚。天亮後他回來了，一臉笑意地告訴我他遇到了一個神奇的女子，那名女子可能當天心情不佳吧，在咖啡店一面打著筆電一面瞅著他和一位學弟聊天，不久就搭上線聒聒敘叨起來，夜深了意猶未盡，還被邀請到女子位在陽明山花鐘附近的住家。

「那名女子對於美很有一套，我和學弟去看了她的家，房間雖小但布置得很雅致，整個房間的傢具幾乎是她撿回來的破爛再加工而成，什麼漂流木、樹枝、乾燥花、電線、纏電纜的破輪軸，印花染布一披，就是個獨一無二充滿異國風情的小屋……」我愈是聽，越是覺得狐疑，腦海中一直浮現馬小姐的影像，果然他所說的就是馬小姐。

幾個禮拜過後的某一天，我和男友心血來潮想去拜訪馬小姐，晚餐過後信步走上通往草山行館的步道，越過第二停車場，來到了馬小姐所租賃的房子。房東很客氣地招呼我們，卻說：「那一個房客不久前已經搬走了，也沒有說要去哪裡。」還帶我們去看她昔日所住的房間，除了一盞手工製作的吊燈還孤寂地懸掛著，什麼也沒有留下，闃暗的房間只空洞地留下我們尋人未遇的惆悵。我們都有一種預感，大概會很久很久都聽不到她的消息吧。

之後的我完成了學業，結了婚、找到了一分交代得過去的工作、買了車子、房子，也生了孩子，過著一個符合社會期許，尚稱安定與舒適的生活。表面上看來似乎不虞匱乏，在職場上也盡量學會以溫良恭儉讓待人，年輕時代的故舊都說我變了，似乎變得更能言善道、更自信從容、更世故有禮、更……。在平時，工作上的壓力、瑣瑣碎碎的煩憂與偶然的沾沾自喜占據了我所有的心神，但每當現實的鎖鏈稍稍鬆脫，年輕時那個禁錮在幽塔的宅女總會被我無意瞥見，每當這樣的時刻到來，我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空虛與萎靡。

想念馬小姐，這個不斷創造自己的可能性，強烈地與世界發生關聯的奇妙女子，此時此刻的她正在做些甚麼？想念她，卻又像是一種尚友古人般的睽違神交，不必然一定要和她在現實上有什麼交流或關連。我也從未想將馬小姐供奉起來、神聖起來，她，只是清清楚楚地映現我生命中那個從未實現過什麼的深刻匱缺。

那是一種邊界經驗！再度想到鄭愁予的〈邊界酒店〉，那整首詩的感發，不過緣於一個異鄉客的無心舉措，卻觸動了人們對異鄉的憧憬以及對原有事物厭離的強烈情緒。而那個被禁錮在幽塔的宅女，我期望在一個明麗的早晨她醒來，赫然發現魔咒根本不曾存在，只要她願意，她可以不再嗟嘆不再感傷不再無奈地吐出歌聲，而是勇敢地迎接她美麗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