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曾在黑暗的頂樓孤獨地盪鞦韆(詩/黃同弘)

 

幾次在記憶的階前以為見到了妳

撇過頭去,怕被妳光芒灼傷

或在某輛機車的後座讓人瘋狂想擁的肩膀

熟睡在瞳孔昨日的背影

冷笑的另ㄧ個季節 是 無知

 

(──之後

其實妳早已剪為短髮

其實妳早已剪下長髮) 

 

這個冬天 幾讓人窒息

這個冬天的天空 在落下時才擁有 

多久前的ㄧ次眼神就曾預言


即使再飲下多少 當初應該

亦難解喉底那頭焦躁不安的獸 
 

 

妳曾在黑暗的頂樓孤獨地盪鞦韆  

 


看著落地窗中的妳 看著我

在妳說這城市裡的人何時多起來時 雨開始下

下得ㄧ無所知 火象星座的疲倦

(
那個封閉的星空是否有死亡的浪漫

從今後都不再飛奔的邊緣 窺探地面

 

是不是從此 我們就失去聯絡

至死?

 


在一處路燈下 才觸摸了雨 

雨絲正奮力地往上飄昇

 
笨拙 ㄧ如折翼天使 

孩提的話語 如今實現為一把劍劃空
 

坐在清晨霧起的 圓石之上的我們
 

終於記住 海枯的速度


疼愛  彼此的最後ㄧ次手心

不去改變早被忘卻的地址

 


曾在黑暗的頂樓孤獨地盪鞦韆的妳  

 

──之後

在成為灰燼之時 僅欲傾出 而於空白中失憶的

如果還有三個字沒說 



懂--嗎?

 

文/眇眇


多久了,我放逐記憶深處那段痛楚的記憶;或者更正確地說,我被記憶深處那痛楚的記憶,給──放逐。

直到那扇窗的開啟。我總是看到妳的背影,或者說,我只敢亦步亦趨親近妳的背影,只因那樣的光芒太燦亮,我恐懼自己一不小心,就被那光芒的火舌燒炙得體無完膚。 

人們總愛聽故事,聽完了就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了。但我要說,真實遠比故事不知要深密複雜多少倍,像百年榕樹的樹根深深虯結在地底深處。人們愛聽故事而不理睬真實,故事總讓人聚精會神,其中若有單調沉悶之處,那必定就是真實。

 

偶然我也想要敘說,特別是遇到一些善意的聆聽者。但不知怎的,每當我想要認真敘說時,語言彷彿失去引力,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算了,就讓我停止想對人訴說的熱望,此刻,我只想筆直墜入意識的底層,耽溺在對妳幻影的追躡上。 

語言的消失,極可能是因為所有的故事情節幾乎千篇一律,乏善可陳。而且跟完整的故事比起來,我所掌握到的細節反而來得更真切。我一直想到故事之初,妳早已剪下長髮,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不知為何,妳那幽淒的面容一直浮現在我腦海。
 

這個冬天幾乎令人窒息,嚴寒的霧氣雨絲瀰天蓋地,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使人快活得起來。放眼望去,每個人都飽受嚴寒雨霧的侵襲,各自躲在自己的傘下,快步移動著,多麼擁擠的孤獨!很久很久以前,記得跟妳發生過一次嚴重的爭吵,妳的眼神充滿著憤怒失望,無可挽回的決絕。那一刻妳似乎聾了,任憑我怎麼呼喚解釋都沒有用。事後我無止盡地反芻排練,當時如果怎麼樣就好了,但這無窮而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如果」,並不能稍稍寬解內心的焦躁,相反地只徒勞加深悔恨的程度。
 

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存在多久了,只要ㄧ閉上眼,腦中就自動浮現起妳背對著我在黑暗中盪鞦韆的幻像來。我很清楚這其實與任何的現實無關,只是內在心靈所造化出來的幻覺。不知怎的,這個幻覺最近出現得非常頻繁,比任何現實生活所發生的一切都要頑強地干擾著我。
 

記得有一回我們來到了一家咖啡店。當時我們已經走到無話可說的,冰點。


一留神時,我發現妳正看著落地窗中的我的倒影,神情飄忽,口中喃喃唸著:「還記得嗎?我們剛到嘉義的時候,人沒有這麼多,房子車子也沒有這麼多,這個城市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多起來了……」斗大的雨突然就這麼落下來了........我不知該說什麼?但妳的話給了我一絲嘗試的勇氣,我不奢望什麼,只希望稍稍緩解兩人之間那冷若冰霜的沉重氛圍。我輕輕碰觸了妳的手,而妳輕輕地迴避了。再清楚不過的拒絕。雨下得昏天暗地,我沉沉吐出一口大氣,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成千上萬噸的疲憊一擁而上,壓得我就快覆頂。我沒有力氣再待下去了,逃罷、逃回自己的封閉星球罷。然就連我最後的離去,妳還是視若無睹,連瞥視我ㄧ眼都不曾。 

我走了。我們之間是否真就這麼結束了?各自山長水遠天涯海角了?在這寂天寞地的世界裡,成了即便相逢也不相識的陌生人了? 我踽踽獨行,來到一處路燈,伸手觸摸那若有似無的雨絲。雨絲乘著風勢奮力往上飄昇,它很想就這麼回到天上的,但終究不敵地心引力又落了下來。我是個如此笨拙之人,很努力想做一些事卻不得要領,想當妳的守護天使,卻徒勞無功。
 

還記得那段總是吵吵鬧鬧的孩提時光?調皮白目的小男生老愛戲弄女生。事情總這麼無止盡地循環,我一再惹毛了妳,妳總氣呼呼地說:「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切八段!」然後,我一次又一次的道歉。現在想想,把那切過無數次的「八段」加總起來,只怕不碎屍,也萬段了。記憶中之最愛──春日波斯花海開得蓊鬱燦美,我用滿把滿把的鮮花做成花環手環戒指送妳,妳臉頰驀地泛紅,嬌羞地在我耳邊咕噥:「長大後,我要做你的新娘。」啊,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麼直接而真誠的告白!多少年來,那是我臨睡前最溫存最沁入心坎的流金時光。


最後一次見證我們的愛情,我們枯坐一夜的圓石。然裂縫正加速呼吸。一夜無眠,我苦苦守候,妳始終沉默不語。伴隨著絕望的旭日,所有童話的森林正一棵一棵撤去顏色。 

失根的愛情,猶如隨意嵌插在枯木上的花朵,無論曾經多麼美麗,現實的海潮一來,便各自飄盪零落。我們終將在無盡潮湧的沖潰下、在痛裡棄握而去。所有無能為力的、該被遺忘的,我們只能觀看,目送它們隨水流逝。
 

黑暗裡,我屏息凝視著盪了無數次鞦韆的妳,在心底熱烈呼喚著,期盼妳,能聽到,停下來,並回過頭來……是,妳是停下來了,卻兀自走下鞦韆離開了……而我知道,妳再也不會回來,妳將永遠永遠從我的腦海裡消失了。


當所有對妳的記憶──那戀的骸骨,業已火化成灰,唯獨一句最重要的話,即便日後得了失憶症,仍要親口對妳說出,卻始終未能說出口的三個字,妳─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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