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本來很棒,但樂透毀了一切……我的生活沒了規範,所以我開始一直花錢,最後變得很無聊。」

當許多人對現實人生很幹噍,總夢想能夠中個樂透彩,以徹底翻轉困頓的悶氣。但或許我是一個命中沒有偏財運,抽獎、摸彩的好運從來與我絕緣,連統一發票都很少中過獎的人,對意外之財,我從不抱持希望,因此買樂透、中樂透這種事其實從不曾出現在我的意識裡。

不過上了唐傳奇〈杜子春〉好幾年,想到故事中的老人一再用鉅額金錢來試煉杜子春,我開始對中大樂透一事感到好奇,或許是因為對我輩而言,終其一輩子所賺的不過是極其有限的金錢,因此中大樂透所代表的──一夕之間致富,擁有花也花不玩的財富──這類事情聽起來,就像某類在實驗室培養皿對人性所做出來的實驗一樣。

試想:世人最看重的莫過於錢,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是繞著金錢打轉,倘若讓人一下子擁有那麼多的錢,人的心理到底會變得怎樣?人性又會被試煉到甚麼地步?

果真在許多中樂透的案例當中,出現了所謂「樂透彩的詛咒」的典型現象:這類中了鉅額獎金的人,通常順理成章地辭掉工作,然後開始全心全意地揮霍財富、享樂人生。從中可發現一個有趣的點:如果只是閒閒沒事,純粹享受一擲千金所帶來的快樂,那麼這樣的人生很快就玩完了,光是花錢買快樂,很快就會被無聊感給折磨到瘋了,最後這些人不是酗酒、賭博,就是染上毒癮,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刺激自己,最後窮愁潦倒,痛苦不堪。有一個大樂透得主曾說:「我的人生本來很棒,但樂透毀了一切……我的生活沒了規範,所以我開始一直花錢,最後變得很無聊。」

何以如此?為何純粹的花錢享受快樂,到頭來竟變成一場噩夢?試想如果是王永慶、郭台銘這些富商會不會有這類問題?會不會有這種花錢花到很痛苦、很無聊、甚至生不如死的心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又何以不如此?

我不禁想到兩個故事,或許可以從這兩個故事所提供的情境來探討其中的詛咒之謎。

一個是「神隱少女」裡的無臉男,無臉男原本只是一縷無家可歸、在外遊蕩的遊魂,但因少女千尋無意間放他進來湯屋,於是這個無臉男就靠著小法術變出大把大把的金子來誘騙湯屋裡的所有人,他也因此沉迷在金錢的寵溺當中難以自拔。卡通中將無臉男的身體因不斷的吃而膨脹變大,他徹徹底底學壞了,被金錢慣壞了,他脾氣暴躁,不斷用金錢去支使控制別人。後來湯婆婆要千尋去接待這個難搞的客人,千尋與一般湯屋裡的人不同,她拒絕接受無臉男的金子與一切餽贈,只淡淡地問他是從哪裡來的?並要他最好趕快回到他的地方去,又說她想要的東西他絕對拿不出來......千尋與無臉男再平實不過的問答卻觸痛了無臉男的心,無臉男虛胖狂妄的自我一下子萎縮了,非得吐掉太多太多不屬於他的東西,才能安安靜靜地回來做自己。

 

另一個是「劉晨阮肇」的故事,這是講兩個上山採藥的人卻誤入女兒國的故事,這兩個人原本快要餓死了,卻柳暗花明地進入一個讓世間凡人,特別是男人艷羨的情色世界。在這樣一個甚麼事都不必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就有享用不盡的佳麗美色與山珍海味,過著純粹享樂的快意人生。不過這種日子到底能過多久呢?故事描述這兩個人不過十天就開始想家了,女兒國裡的仙女對他們說:「你們已經得到世間人最渴望的至福了,難道你們還想回去過那種為三餐溫飽不斷操煩的窮賤生活?」但好說歹說,才不過勉強留了半年。

無臉男的故事,讓人強烈感受到金錢所帶來的幻覺,它讓人的自我膨脹到失去規範,讓人覺得只要有錢,就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彷彿掌握了世界的權柄。它會讓所有的關係通通奠基在金錢之上,自以為只要有錢就能擁有一切、操控一切。這就是為什麼這些一夕致富的樂透彩得主到最後都變得相當失望,他們原本以為錢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原以為錢可以買到一切,他們不明白為何花再多的錢都不能讓他們產生任何感覺,他們已經不知道還能怎樣讓自己更快樂了,而且他們生命中所有的人際關係都變得非常惡劣,他們對人充滿不信任,很多人的感覺是好想去死……

而劉晨、阮肇的故事則暗示了我們:人的心靈與需求遠比我們想像要複雜得多,食、色固然是本能慾望,但人的感官是那樣有限,一旦滿足了,就再也嚥不下,且一旦過頭了,則不啻身處地獄之中。而且人其實還有一種渴望實現,渴望創造、渴望在工作中發現自己、肯定自己的慾望,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富商不致陷入金錢詛咒之最重要的原因。因為他們深深瞭解花錢的前提必須先賺錢,而賺錢,其實正是以大家都認可的價值來展現自我的能力,進而獲得自我的認可。換句話說,賺取鉅額金錢對這些在商場上叱咤風雲的人物來說,更是在獲得一種自我肯定與自我滿足的成就感。因此當付出了相當的心力賺得了錢,再來花錢,這樣的金錢使用起來肯定是心安理得的,是很有實感的;相反的,如果這樣鉅額金錢的獲得只是一瞬間的幸運,其中並沒有任何辛苦的付出,自然不會有任何實現感的回饋,花這樣的錢,純粹就只是在花錢,所獲得的快樂自然很有限。

樂透彩的詛咒,讓人再一次深刻思考到錢所代表的價值與意義,透過勞心勞力賺錢其實是一種自我完成的世俗介面;而不勞而獲的金錢與享樂,則破壞了這樣的關係,讓人性失去規範,墮入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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